癌细胞从不仁慈,每个癌种都有自己的性格,比起很多癌种,恶性胸膜间皮瘤虽然罕见,却更凶险。中国每年确诊病例约为例,占亚洲新发病例的1/3。和大部分癌症治疗领域的突飞猛进、新药迭出相比,在过去的十五余年中,恶性胸膜间皮瘤始终没有一种新的系统性治疗方法获批,患者的长期生存率也几乎没有提高。
十余年来,人头攒动的诊室前,患者的每一次求治都带着切切渴慕的冀盼与无法言说的颓丧,医生的每一次问诊也都伴着周而复始的倦意和从头再来的坚持。
1“无助”与“无路”
这是一种原发于胸膜间皮的恶性肿瘤,医院临床中心首席专家廖美琳而言,第一次见识这种疾病是如何吞噬一个生命的,还是几十年前当呼吸内科医生时。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被确诊为恶性胸膜间皮瘤,已经无法手术。病人的求生欲很强,但当时所有手段都使用了,廖美琳深知身体暴瘦的他生命已经进入最后的时刻,却无能为力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办理出院。
尽管研究胸膜间皮瘤的首篇文章在年便已发布,但在最初阶段,现实太让人沮丧——此类患者病后仿佛被判了“死缓”。“只能进行对症处理,没有特效药,治疗的病人很快就离去了。”回忆曾经的血雨腥风,廖美琳依旧戚戚然。
恶性胸膜间皮瘤治疗之难,一在诊断困难。疾病的脚步很轻,起初,它可能只是轻微胸痛、乏力,早期没有明显的特异性症状,大多数患者在出现症状时疾病已经进展或已发生转移[1];二在缺乏有效的治疗手段、预后较差,既往未经治疗的晚期或转移性恶性胸膜间皮瘤患者的中位生存期在12-14个月之间,5年生存率仅约10%。
由于胸膜间皮瘤早期诊断困难,临床上大多数患者已不能通过手术根治,很长时间以来,恶性胸膜间皮瘤患者的选择只有化疗。但化疗药物问世之初,效果并不理想,客观缓解率(ORR)只有4%-15%。年,含铂双药化疗方案成为标准治疗,但效果依然不理想,患者的中位生存期也仅仅从9.3个月提高到12.1个月。
当时,出现在病房里的面孔都是木然而忧愁的,空气里仿佛也凝结着病痛的沉重。廖美琳只能用“革命乐观主义精神”来鼓励患者,“那时候我的心情常常很低落,下班回家也不开心,因为有的病人在我这里看了没多久,就再也不出现了”。
石棉暴露是胸膜间皮瘤最主要的致病因素。约80%的恶性胸膜间皮瘤患者有职业石棉接触史,从接触石棉开始到发病,中间需要经过30-40年时间。美国早在年就禁止在工作场所使用石棉,中国作为石棉生产和使用大国很可能将迎来该病的高发期。肿瘤无法控制时的无力感和挫败感,让廖美琳思考:怎么提高诊断和治疗效率、改善恶性胸膜间皮瘤患者的预后?
推动中国恶性胸膜间皮瘤诊疗发展的紧迫感,开始变得异常强烈。多年积累后,年,由廖美琳主编的《恶性胸膜间皮瘤》一书正式出版,这是一部关于胸膜间皮瘤诊治的医学专著,它不仅填补了我国医学界在这一领域的空白,也为同行提供了学习和借鉴。
专著出版后,廖美琳的病人更多了。可是自年以来,胸膜间皮瘤没有任何新的系统性治疗手段获批。作为医生,那些全力以赴后仍眼睁睁看着患者一天天衰弱下去、直到最后人去床空的场景让她难忘。医学是有限的,医生们都知道,廖美琳们能做的,就是去探索,一点一点,一步一步,去扩展那个有限的边界。
2免疫“双子星”的进击
癌症从不等人,当退路越来越少,患者只希望那根不断追寻和尝试的救命绳索能尽快出现。
年从上海医科大学毕业后,医院的一名医生,遇到了自己一生的良师——廖美琳教授。后来,在相关学科同道们的帮助下,他和廖美琳一起参与了《恶性胸膜间皮瘤》的编写。
恶性胸膜间皮瘤如此凶险,除了联合化疗,全世界还都拿它没辙。“在化疗的时代,疾病的治疗效果依然不佳,病人的中位生存只有一年左右,而且生活质量非常差。我们希望探索比现有标准治疗更好的手段。”好奇心成为陆舜探索科学未知的原动力。
多年来,陆舜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:这个病的突破口在哪里?这些病人究竟该何去何从?这一个个未解开的疑问,时时提醒着他、催促着他。带着这份好奇心,陆舜与恶性胸膜间皮瘤“杠上了”。
过去的十余年间,癌症治疗的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其中就包括肿瘤免疫治疗的问世。20世纪90年代,日本科学家本庶佑和美国科学家詹姆斯·艾利森分别发现了PD-1和CTLA-4免疫检查点,经过漫长而艰难的转化过程,年,全球首个肿瘤免疫治疗药物CTLA-4抑制剂在美国上市;年,全球首个PD-1抑制剂获批,肿瘤从此进入全新的免疫治疗时代。年,本庶佑和詹姆斯·艾利森共同被授予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,以表彰他们在肿瘤免疫治疗方面所作出的贡献。
免疫治疗药物单独使用时,能激活一部分癌症患者体内的免疫系统,从而杀伤肿瘤、延长患者的生存期。当时,两种免疫治疗药物联合使用,已经在一些癌种上显示出疗效。陆舜有着敏锐的直觉,“当时就觉得,双免疫治疗用于胸膜间皮瘤的一线治疗,有很大成功率”。
年11月,陆舜领衔团队参与了一项名为“Checkmate-”的全球多中心临床研究,成为将双免疫治疗带入中国的关键人物。作为此项研究的中国主要研究者,陆舜带领团队与国际同步开展入组工作和对照试验,贡献了中国数据和经验。
双免疫治疗是两种免疫检查点抑制剂的独特组合,分别靶向两个不同的检查点——PD-1和CTLA-4,以帮助破坏肿瘤细胞,两者具有潜在的协同作用机制——通俗地解释,CTLA-4抑制剂好比“后勤保障部队”,能帮助源源不断地“训练”出具有抗肿瘤战斗力的激活T细胞,送往前线作战;而PD-1抑制剂则好比“前线指挥”,指挥T细胞识破癌细胞的伪装并提高单兵作战能力。两者一前一后,默契配合,持续杀伤肿瘤。
“如同直拳和勾拳,组合拳激发出超强的战斗力,联手追杀使肿瘤细胞无所遁形,最终助力抗癌实现1+12的效应。”陆舜如此形容双免疫治疗机制。
Checkmate-这项大型III期临床研究招募了六百多位患者参加,一半接受化疗,另一半接受双免疫组合疗法。对于这样一个罕见肿瘤群体,做如此规模的研究非常不容易。
好在,努力没有白费。研究结果显示,双免疫联合治疗将患者的死亡风险降低了27%,有近四分之一的患者存活时间超过了三年。相比原本仅一年的生存期,多出来的两年意味着七百多个可以醒来的早晨,七百多天与家人相伴的时光。
很多患者担心:化疗已是“杀敌一千,自损八百”,严重影响患者的正常生活,两种免疫治疗“大杀器”联合使用,副作用会不会更严重?
Checkmate-的试验结果给出了答案:双免疫治疗的毒性总体可控,不良反应以皮肤和胃肠道症状最为常见,通过既定的不良事件管理方案,双免疫治疗安全可控,相较于化疗,患者有机会在生活质量更高、副作用更少的情况下实现长期生存。“其引起的免疫相关不良事件发生率远低于化疗,只要早期处理,绝大多数可以逆转。”陆舜说。
正是基于这项研究,包括美国、欧洲都批准了双免疫治疗一线用于恶性胸膜间皮瘤,多年无新药的僵局终于被打破。年6月,双免疫疗法也获得了中国国家药监局批准,用于恶性胸膜间皮瘤一线治疗,成为15年来首个为恶性胸膜间皮瘤患者带来生存获益的突破性疗法。
3临床医生的一小步,患者生命的一大步
恶性胸膜间皮瘤只是免疫“双子星”在中国的首秀,其他癌种的研究也正在展开。目前,双免疫治疗已在五个瘤种的6项III期临床研究中显示出总生存(OS)获益,包括非小细胞肺癌、胸膜间皮瘤、转移性黑色素瘤、晚期肾细胞癌和食管鳞状细胞癌。
陆舜说,双免疫治疗如同开启了一扇门,未来,这扇门可以开得更大,“创新疗法将成指数级地展开,出现无穷尽的组合,强强联合,为更多中国患者带来治疗新希望”。
“道路现在不再是弯曲的,前途光明。”廖美琳说,从化疗到靶向治疗,再到肿瘤免疫治疗,科学创新在不断改写患者的生存时间,而更多的治疗选择给医生带来源自心底的自信,癌症变得不再那么可怕、令人绝望,其中蕴藏着一代又一代医疗人的心血。
几十年过去,廖美琳的学生、当年的青年医生陆舜,医院肿瘤科主任。作为我国胸部肿瘤领域最顶尖的医生和临床研究者之一,他的研究为许多新药、新疗法提供循证医学依据,成为了无数胸部肿瘤患者生命的帮助者。
研究意味着什么?与肿瘤交锋了几十个年头,陆舜逐渐找到了答案,研究意味着大胆探索。“标准治疗是需要不断被超越的。”陆舜说,当一种全新治疗方案的数据不断积累,或许,它就可能成为一种常规的治疗方案,让更多患者获益。
年出生的陆舜已近耳顺之年,恰是医生的黄金时期。他是承前启后的一代医生,见证了中国肿瘤临床治疗从“赶潮儿”到“弄潮儿”,再到成为某些领域的“领潮儿”,在国际学术舞台上发出中国声音。现在,他将培养青年医生放入重要的议事日程中,因为,医学需要通过代代传承,让更多的科学创新改变患者命运,开辟出癌症治疗的新天地,也让医学科学走到更远。
87岁的廖美琳曾说,“医学是一个相加的过程”,医生手中可用的工具越加越多,患者的生命也越加越长。所有的求索,都是为了“给生命以时光”。时间就是希望,而对于癌症患者来说,希望是最奢侈、也最重要的东西。
[1]陈展群,等.恶性胸膜间皮瘤研究进展.肿瘤研究与临床.,30(12):-4.
(专题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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