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节于我,是一个悲伤的节日。铺天盖地的祝福,我却再也找不到,想把祝福送给他的那个人。“树欲静而风不止,子欲养而亲不待”,人世间最悲痛事,莫过于此。
1、你永远不知道,明天和意外,哪一个会先来
如果说人生是一出戏,在年的秋天,父亲永远地退出了属于他的舞台。年10月2日,是能让我铭记一生的日子。远在广州的我,接到母亲哭泣着拨来的电话,告知我父亲去世,死于痰阻引起的窒息。死亡,原来可以这么快,快得让人措手不及。
父亲得的是肺癌,已有近两年时间。初发现就已是中后期,因肿瘤位置原因,被医生判定无法手术,只能保守治疗。放疗、化疗、中药疗法,一一试遍。身体虽然渐显虚弱,但还是能行动自如。我远在广州,每月请假四五天回去陪他,其余时间都耗在了工作上。
国庆前,我给父亲打电话,告知他假期要加班,等国庆后再回去陪他。他在电话里声音低沉地对我说:“回来吧,早点回来。”我安慰他很快就回。那时候的我,决然想不到,这竟是一个永远不能再实现的承诺。
麻木地订机票,去机场,然后就是等待——漫长而难熬的等待。父亲冰冷地在故乡等我,而我绝望地在机场候机。
伴随我的不再是初闻噩耗时滚烫的泪水,而是冰冷的麻木。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的音容笑貌,心中期盼着母亲会来电,告诉我只是一场虚惊。可是,终究没有。还是上了飞机,赶回父亲的故居。
跪在父亲身旁,看着他无知无觉的脸,面对我的呼唤,再也不会应一声“回来啦”。我似乎觉得,这不像我熟悉的父亲。我的父亲,他会在我迎着清晨的霞光回家时,满脸笑容为我开门;他会欣喜地叫我的名字,热切地嘘寒问暖;他会枕席而坐,听我叙说不见的日子里发生的所有故事。
不该是眼前我所看到的这一切呀!冰冷地身体、暗红的灵柩、黑袍法师、幽幽白烛、惨白的灯光和灯光下他惨白的脸……这一切如此的陌生,陌生到令我有种虚无感。我脑子里又响起他反反复复对我说:“回来吧,回来”。从不曾想过,父亲竟以这样的一种方式,等到了我的归来。
2、不知今夕何夕,魂魄翩然来入梦
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天,是中秋节。往年的这天,我们一家人快快乐乐团圆;而今,我浑浑噩噩地守在父亲的灵柩旁。陌生的人们在来来往往,我却觉得无比的寂静,寂静到全世界只剩下我和父亲两个人,其余一切都归于虚无。
按老家的习俗,接下来几天都是法事。我整天跪在灵前,听着抑扬顿挫的诵经声。我历来不相信神佛,如果真的有,又怎会如此残忍,让善良的父亲承受诸多苦痛。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,默默听,默默想,这大概是父亲这一辈子看过的最贵的一场戏。可父亲应该是想看这场戏吧,他们这一代人的思想里,仪式是多么重要,那就陪着吧,只要我还能陪着就好。
父亲走后的第三天夜里,我梦见了他,还是那张慈爱的脸,再没有儿时的严厉。隔着重重纱幔,离我那么遥远,可是我能感受他浓浓的眷恋、不舍,依稀还带着几分解脱。他远远地望着我,似乎要嘱咐我什么,但我听不到任何声音。我努力想靠近,却仿佛一下子从梦中惊醒,脸上满是泪痕。我内心的痛楚难以抑止——失父之痛,孤苦无依之痛,手足无措之痛,自责自怨之痛。我听到自己内心有个声音在狂呼着“父亲”,却清楚地知道,我的父亲,再不会回来。
时间似乎很快,转眼便到出殡那天,送灵归来,一切完结。望着空空的厅堂和空空的街道,想着墓前悲伤的情景,我的心空空如也。我静静地坐在走廊外,听着远处的邻居在闲聊,仿佛什么都听到,又仿佛什么都听不到。父亲离开了,彻底地离开,屋里静静悄悄,一丝杂音都没有。除了那天的隐约入梦,我再也没有梦见过父亲。
老家有下葬后三天送灯的习俗,送灯到父亲坟前,我涕泪横流。墓碑上的父亲依然微微笑,周围风景很好,有山,有水,有夕阳。可父亲的世界里,不再有母亲,不再有我。然而,父亲,我的世界里,永远有你,直到有一天,我也将离开这荒凉的人世,在闭上双眼的那一刻,我仍然会深深地记得你。
3、父亲一生坎坷,却把最深沉的爱留给了我们
从小到大,与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,在我时而崩溃,时而麻木的日子里,一一浮现。
读二年级的时候,学校离家里有长长的一段路。一到冬天,父亲总是请了假,骑着自行车,先把我送到学校。有一次大雪,下了几乎一夜。去学校的路上有上坡路,父亲踩着自行车,艰难地带我前行,积雪很深,一不小心我们就连人带车摔倒在地。父亲顾不上整理自己,匆忙扶起我,检查我是否受伤。那焦急的神情,留在我的童年回忆里,从未忘记。
四年级的时候,我觉得自己长大了,有了一些幼稚的独立的想法。一次早自习,父亲特意买来热气腾腾的包子,送到教室给我。我却因为觉得父亲把自己当成小孩很丢脸,拒绝了他的好意。
中学的时候,父母亲一起去学校看望我。趁着母亲去找老师了解我的学习情况时,父亲却偷偷地跑到教室的窗外,给我递零花钱。
毕业后的第一年,迟来的叛逆期,感情出现问题,又因为一些小事与父亲争吵,一发不可收拾,愤而离家出走。有一次在街上看到父亲,我却故意绕着走,父亲也看到了我,同样一言不发。后来再回想,那时候的父亲,心里应该很痛苦吧。
离家到广州工作后,也许因为距离拉长了思念,与父亲的感情越来越好,自己也开始变得懂事,改变很多不良习惯,或许这些带给父亲的欣慰是最多的。
我与父亲最亲密的时光,医院的时候。初知噩耗的我们,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一残酷的现实,唯有一家人抱团取暖。每天,我和母亲在病房里轮流陪他。我给他按摩,给他读报纸和杂志,有时听着听着,父亲会默默流泪。那一刻,我的心也在流泪,父亲感受到的是我所给予的幸福,而我所惭愧的是,为什么这么晚才给到他想要的幸福。
再后来,我们慢慢接受了现实,慢慢地习以为常,尤其父亲的身体并没有医生预想中那么虚弱。于是,我便幼稚地以为,父亲还像以往那样,以为将来还很长很长。
而事实却狠狠地扇醒了我。两年,短短的两年,度过的时候似乎很漫长,回首却是如此短暂。而我仍然是个不懂事的小孩,不明白什么是珍惜,什么是责任。父亲走时,小姑哭着抱住我说:“你爸爸以你为荣”。我内心更加地难受,我配得上父亲的“引以为荣”吗?父亲生病的两年里,我依然在精神上依赖着他,似乎他依然是那颗为我遮风挡雨的大树。而我除了更多的陪伴,却没能为他做太多的事情。他面对疾病时是否彷徨,探知不远的死亡时会不会恐惧,这些我都一无所知。
父亲把他最深沉的爱,留给了我们,留给了这个家。这份爱的沉重,儿时的我不明白,年轻的我未领会,而在他离去以后,我才开始逐渐触摸到遗留的温暖。我的内心,除了悔恨,只有悔恨,而一切都已太迟。
4、我想念你成长的这片土地,更想念留在这片土地上的孤独的你
留守的第二天,在我的提议下,我们一家人坐船去了河对岸。父亲生前,我没能好好地了解他;父亲走后,我想在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好好地看一看。隔着时空,想像父亲少年时在这里生活的影子和模样。他走过的每一条街,读过的学校,去过的每一个地方,我都想一一留下足迹,一一缅怀和瞻仰。我去了对岸那片黄土地,河边的青草地,空旷稀疏的树林,黄沙漫地的泥路……我的身边,还有熟知父亲少年时模样的姑姑。我默默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过这片土地,仿佛带着她与父亲的回忆,仿佛父亲的脚步与我们在一起。
后来,我们去了附近的寺庙。在这里,我曾与父亲一起敬祝神佛,一起用心祈祷。青山依旧,人面不再。父亲自成年后几乎不曾在故居生活,如今却要孤独地留在这里。我的父亲,他可会寂寞,可会孤单?
捧着父亲的遗像和牌位,我们终于回到了家。家中再也没有笑脸迎接我的父亲,手中的一切提醒我冰冷的现实。我在心里默默呼唤:爸爸,我回来了,我们回来了。守在灵前的那些日子,我日日泪眼望着这张遗像,何等的年轻,何等的神韵,可是我却再也看不到了。
客厅的双人沙发,是父亲日常起居的地方。自父亲患病后,那里便成了他的专座。冬天,他穿着深蓝色外套,盖着军绿色的薄被,脚踏在暖炉上取暖,经常看一会儿电视就忍不住睡着。父亲的睡眠一直不太好,大概是多年来三班倒养成的习惯,经常在凌晨醒来,患病后也不例外,经常是他醒了而我还未睡。而今,静静悄悄,再不会有人提醒我该早点睡觉,也没有他低微的咳嗽声。
我站在父亲的卧室门口,肆意泪流。我的父亲,从这里离去,再不会回来。人的一辈子,就这样过去,父亲给我留下些什么,我又给予了父亲什么?
5、父母在,人生尚有来处;父母去,人生只剩归途。
《蜗居》里面有段这样的话:“如果人生是一盘录影带,我真希望把我的那一盘倒回到22岁那年,那么,我会和我的爱人,呆在家乡的小城,和父母快快乐乐地在一起。”
此刻,这也是我的愿望。“父母在,不远游。”年少的我,凭着一股轻狂奔向繁华都市时,未曾想过有一天,父亲的人生将会如此落幕。内心之中对于这十年选择的追悔,对于十年来所失去的最珍贵的亲情时光的遗憾,使我常常心生痛意。
诸事毕后,我接母亲一起返回了广州。时光似乎过去了很久,在外人面前的我,已与往常无异。可是我内心知道,过去的我再也回不来。一触即发的情绪,丧失的斗志和目标,对人生的幻灭和失望。失去亲人的痛楚,原来可以强大到摧毁一个人。我觉得我正在被这种失父之痛摧毁,缓慢地,接近麻木地摧毁。我不知道如何逃脱,也不知道如何救赎,只是突然觉得人生没有了意义,奋斗没有了意义。爱情也好,亲情也罢,敌不过命运的安排与捉弄,亦不知何时何地会终结。
有一天,在连轴主持了两场会议后,我独自一人疲惫地躺在沙发上,听到《高原红》的音乐响起,那种辽阔的苍凉在刹那间击伤了我,随歌而起的是肆意的泪,和无法抑制的思念。那远在家乡长眠于地下的父亲,该是何等的孤独,而怀着这样一份思念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我,又何尝不是孤独的呢。
光阴稍纵即逝,转眼间父亲已离去十几年,却又仿佛还在昨天。回家扫墓,已是默默无言,父亲墓前,我不再动辄垂泪,只是静静地坐着,陪上一两个小时。
父亲,始终在我心里,如往常般模样。离家多年,我与父亲相处的时光太少。父亲于我,是永远的牵念,是情感的归宿,是精神的支柱。肉体虽逝,精神永存。